一個陌生人的勇氣 - 第六輯 山高人為峰

 


2009年9月27日我結束大陸探親,從故鄉青島乘上飛往香港轉機台北的港龍航空班機。找好座位坐下,扣好安全帶,把故鄉的離愁也一起扣在心裡,舷窗外面是一片金色的秋天,預示著大雁南飛的季節。
突然我發現有位7旬左右的中風老人,被空中小姐用輪椅送上了飛機。他一頭灰白相間的捲發,開闊的天庭下,一雙深邃的眼睛裡靜懸著一種疲倦而安謐的亮光。他個子不高,微胖的上身穿著一件港式格子襯衫,中國人臉上那份敦厚的五官上,似乎有一種超脫苦痛的光,整個人散發出一種儒雅的紳士味,即使不笑,唇間滑出的歲月之痕仍是很親切。他雖然有病,但在滿機艙蠕蠕而動的生命中,仍引人注目。
穿過陌生的搭客,他的座位剛好與我為鄰。我遊目四顧卻不見陪同他的家人,我驚奇於他一個中風的老人千里迢迢,一個人坐著輪椅上下飛機的他如何照顧自己。我用陌生的目光一言不發的凝視著他的臉,一個大大的問號好奇的在我心中擴張開來。故鄉還沒遠去,他便沖淡了我的離愁。
“給你添麻煩了,不好意思。”他說話不太順暢,但很親切。
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地說:“沒什麼,有事情您儘管說,您到香港嗎?”
他壓低聲音安詳而緩慢地:“我家住香港,老伴雙目失明,家中兒女都在國外打拼,我每年固定時間一個人從香港搭機到內地治病”。
“噢,您一個人,真是太辛苦了!”
“習慣了,謝謝你!”
“您坐好,要起飛了。”我幫他寄好安全帶,又給他要來睡毯。
飛機緩緩起飛,我默默地看著身邊這位老人,看著他抬起不太靈便的手,撫摸了一下前額的頭髮戴上帽子,然後緩慢地伸開紅色睡毯,輕伏在自己身上。由於飛機的顫動,毯子時而垂落在地,我小心地彎下腰去從地上揀起毯子,悄悄蓋在他那寬闊而僵硬的肩頭上,再用手在兩肩處輕輕幫他掖住。在青島至香港三個小時的飛行中,我發現他除了睡覺以外,醒著的時候,幾乎半小時就要上一次廁所,每當這時,我便趕快欠起身子,替他收好睡毯,而他總是客氣有加地說:“謝謝,謝謝你啦!”
我看見他艱難地從深陷的座椅上拉開身子,雙手顫微微地扶著座椅的後背,蹣跚的伸出一隻腳,另一隻腳重重地踩在製作精良的低跟鞋裡。在長長的空中走廊上,只見他揮動著滿是歲月斑點的手臂,拖著他那僵硬的拍打有聲的老骨頭肢體,每一條肌肉的牽動,都鼓足了勇氣,就像在寒風冰霜的人行道上,一步一步邁著他那特有的鴨子步,艱難地劈破時空般奮力向前飄奔,而當我和空中小姐上前攙扶他時,都被他婉言謝絕了,他總是堅持說:“我自己能行,讓我慢慢走”。
我驚愕的凝視著空中走廊他那僵直的背影,這是我有生以來離我最近,看過最堅強的一幅畫面。我被他的勇氣給震懾住了。只覺得空氣中彷彿有一種特別的震波,飄過走廊,飄過座椅,飄進我的生命,震撼著我的心弦,剎那間隱去了世界。我忘記了自己還發呆地站在走廊裡,就像面對一個沒有腳的人,在六千英尺的高空上,我第一次發現了自己最深刻的滿足和什麼才是真正的勇氣。
迴座之後,老人不知是看出了我的疑問,還是出於善意表達,他稍微喘了一口氣說道:“我不知道上帝什麼時候把我帶走,有谁愿意生這種病呢?我現在這樣,猶如木人看花鳥,身外再多的繽紛,也不動心了,但我活一天,就要接受現實,快樂的過一天。”
我贊同地點點頭,但又說:“你為什麼不在香港呆著?跑出來就能治好病嗎?”
“哈哈,”他苦笑一下,顯得無奈:“內地的中醫還是不錯的,我跑出來看一次,心情就好一次,我不指望完全治好,但是現在起碼可以一個人跑出來了!”
他說這話時,我看到了他眼裡閃亮的星光。我的心脈忽然嚴肅起來,在那一刻裡,我仰望著他,就像在仰望一座高山。
他的話語雖然時有首尾不太連貫,但從他那慈祥而靜定的眼神中可以看出,卻未有一點逆境的退縮。言談中沒有面具,沒有世俗的抱怨和焦灼,真不知他平靜的表像下內心鎖住了多少悲苦的故事。我豁然想起台灣星雲大師的話語:“走過無常幽谷的人,才能在滿地的荒原聞到心底的花香”。
窗外,西下的晚霞燒紅了天空,飛機正一頭扎進金黃色的碎金裡,光影交疊的雲海,就在我的腋下與我平起平坐,那種天國般的寧靜與安逸的畫面,似乎攬在在我的懷中,觸到我的熱血,它使我心情不再下沉。我把頭輕輕倚向只隔著一層玻璃的雲端上,想著身邊這位可敬的勇者,如同身倚在一棵大樹上,只覺得眼前這位老人彷如坐成一棵樹,夕陽崖邊的一棵老樹,讓我駐足仰望,雖然葉綠褪​​了,但那一層疊著一層的枝椏,卻依然揮動著他那生命的厚實和綠影,在蒼茫的天地中,迎風,挺立、寧謐、安詳,不怨不悔……是呀,不可測試的世事,雖然美麗,卻也易變,我們能抓住什麼呢?當皇帝的都帶不走一絲雲泥,我們一個小小平民,還要求什麼呢?
朦朧的暮色緩緩地把地球包裹在柔和的光影裡,軟厚的胭脂天空已漸漸轉灰。當飛機悄悄地進入香港上空開始下降之時,我看到曾是亞洲四小龍的香港,了無涯際的大海和山脈額際都已朦朦朧朧,山下萬家燈火更是如鑽般氣勢不凡地閃耀起來。這時,我身邊安靜的老香港突然打開他隨身的手提包,從裡面費力地拿出一個金色的精緻禮盒,裡面裝著巧克力。他熱切執意的塞進我手中,並連聲謝我一路的照顧和善良,經再三推讓,為不辜負這份真摯的人情,憨直的我只好收下這份特別老人的禮物。
把玩著手中的巧克力,我的心酸酸地。感覺這份“黑中帶苦,苦中有甜”的巧克力,像極了眼前這位萍水相逢的老人命運。我深知生活中,有成千上萬這樣的好人,突然得了這種意想不到的疾病,他們正在風雨飄渺的生命邊緣上掙扎求生。這其中有人沮喪,有的人怨天尤人,甚而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像毒藥一樣擴散給他人;有的人卻能活過之後,重新深耕自己,並把生命和衰老看成是一種成熟,在逆境中不斷地割捨和昇華自己。正如我身邊這位可敬的老人,他的豁達之深,使他在人生的坎坷中,能坦然地挺起心胸接受現實,覺知“生命其實是由一連串的意外所組成”,覺知生命的陰晴與圓缺,隨時都在變化著。他雖然身體有病,但靈魂卻沒有生病。他從漫長的病痛中積累了勇氣和智慧,把自己的苦海人生,轉換成快樂的彼岸。他似一道無比陽剛的風景,在我心中影立著,時時警示著自己,我們健康的人能做什麼呢?
“勇氣”是一種人格的顯示,也是一種“悟”,一種在逆境中悟出的智慧。在這個瞬息萬變的世界上,許多事情是我們難以把握的。我們改變不了事實的發生,也左右不了“無常”。但不管人生里是圓還是扁,重要的該是我們的“心態”,我們可以轉換心態。再此,我不知道這位香港老人,千里迢迢如此艱辛的奔波了多少年,有多少次他一個人從天上到地下,從香港到內地,坐著輪椅上下飛機,有多少個難度的台階在他腳下延伸,有多少個蹣跚的足音拍打在來來回回治病的石板路上,這其中不知他克服了多少常人難以想像的險坡與障礙……雖然“悲喜只在一念”,這需要付出怎樣的勇氣和深耕呢?老人不語,我卻領悟了許多許多。
走筆至此,我不知道老人的名字,也不知道他家住在香港什麼地區,但我知道他看到這篇文章的機會很小。按說一般90%的老人生病都不是什麼新鮮事,但這位香港老人身處逆境的心態和勇氣,卻深深地感動了我的心,尤其是想到他在桑榆晚景之際,面對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妻,面對一屋子寂寞的黃昏燈影,面對帶著苦味的床頭暗夜,當透胸的暮色湧上心頭,淹沒他不便肢體的漫漫長夜裡,我真不知道他根植了怎樣的人生理念,硬把人生的苦難磨出了光,把人生里沉澱的千萬悲苦藏在了微笑的後面。
套用一段印度奧脩大師的話說:“當秋天來臨,樹葉從樹上掉落,而樹枝孤單單站在天空底下,要享受它,別稱他為空虛,稱它為一種存在,一種自然。如此,你會感到其中的祝福”。由此,我寫下這位香港老人的故事,這團會呼吸的勇氣之光,或許會給患有同樣疾病的老年朋友,帶來一縷自助的陽光,或一點心靈上的幫助……



二〇〇九年十月二日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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